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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上清凉——平路

发布时间:2023-10-18 04:05:28作者:大众学佛网

有时候,自己一个人去展览馆看书法,站着就是半天。这个月起,香港艺术馆二楼有一项书法特展,展场一角,壁上悬着李叔同的四个字:“无上清凉”, 笔墨清淡,字体如修竹,应该是大师皈依佛门之后的作品。看着,已经心无挂碍起来。

父亲爱看好字,喜欢读帖。多年都在搜寻前人的字帖。父亲说过,字就是要耐看才好。因为耐看,看久了成痴,这些年,也成为我在一幅字前默默发呆的理由。

愈来愈像父亲,好像是一种必然的“返祖现象”。我总在细数,自己到底有多像父亲?

还有,到底像——哪个时期的父亲?这,其实是个有意义的问题。就像曾经圆桌子的人吃饭,某位朋友一时眼花,糊里糊涂赞过我:说我后颈特长,气质像奥黛莉·赫本。旁边另一位朋友马上提醒,什么时期的赫本?若是后来,脖子起皱,瘦得像非洲饿殍的那个赫本,可就大事不妙。

长夜劫数轮转如来,是的,我总希望像鼎盛时期的父亲:在我脑皮层里防尘防震防白蚁的一处密柜,还留住他盛年的样貌。

书桌前的他俊气,字也写得秀逸有形。父亲总在研墨,半天摊开宣纸,等着啊,耐心地等,一边帮他拉纸,我找到时间会插嘴。“爸爸,这一幅字给我。”父亲总说急什么,等再练几年,字就能够看了。

那些年的剪影,包括下厨房亲手做面食的父亲。他脸上有一种坚毅的表情。滚转在面棍底下的面团,那是他专注的焦点。

父亲的动作熟练而有力道,很快到了饺子皮的阶段。每一片中间有点厚度,四周愈靠边愈薄,一片连着一片,从面棍底下飞了出来。这个我会,捏一团小块的面,踩在板凳上,我把面团凑上高高的面板:面杖在面板上小幅度的前进后退,学父亲的样颠起脚,渐渐跟着面杖的动作晃动饺子皮。可惜我的面团不是圆的。全身力气都用上,破了,几个窟窿出现在饺子皮边角。

那是最好的年头,父亲事情忙,却总也不累。从课堂回来还可以赶着做饼。记得父亲身上落着一层干面粉,西裤上沾得都是。一些小小的粉屑,飞扬在空中,在我眼前发着微光。

什么时候开始?父亲自己和面的时候少了。想吃面食的时候,菜市买几笼蒸饺,凑合凑合吧。有一天,发现他写的字也不对劲,字体有点抖颤,一撇一捺凑不成形状。再一次,我读到报上的一篇文章,提起大陆一些地方,他从前走过。我剪下来给他看。几日后,他回给我一个便条。弯曲几行,有错字,居然还夹着别字,我看不太懂他写些什么。而我这才发现:他已经不能够理解那剪报文章的意涵。

然后,父亲把毛笔收进抽屉里,再不练字了。

家里竟没留下一幅,当年父亲的草书。

记忆中,正是父亲,教我认识了方块字。那时候,牵着父亲的手从他任教的大学散步回家。父女俩走在骑楼底下。经过台北市龙泉街一带,总会站定在装裱店门外。楷书认识了,难的是橱窗里笔走龙蛇那堆字。每当猜出来几句,我就期待父亲赞许的眼神。

愈小的时候,我跟父亲愈亲近。记得父亲带我去圆山动物园看大象。父亲有力气,把我扛在肩头,比别的小朋友都高,望得见大象用鼻子喝水。

娇娇的女儿坐在臂膀上,是不是人生最好的片刻?后来呢,震撼是接二连三,还是让人慌手忙脚?当年,佛陀还是西达塔王子,第一次微服出宫,目注到无牙的、拄着拐杖、白发苍苍的老人,王子受到莫大的冲击,他醒悟了,成、住、坏、空,按着这个顺序一件一件地正在发生。

我们见到的,真是同样一间屋子?世间好物不坚牢,我们说的,真是同样一个人?

人生多么危脆。而成痴的我,妄想为已经过去的光景……在心里做注记。(文:平路)

编辑:菩提书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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