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岳川:内本外末的人格提升
发布时间:2023-08-01 04:03:34作者:大众学佛网 王岳川:内本外末的人格提升
一、求真知本的人文价值
《大学》的前三章详细论述了大学的三个纲领:“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第四章则引用孔子的言论,论述品德的修养是本,处理具体的外在事物是末,先修养品德,再用美德感化百姓,这才是当务之急。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志。此谓知本。”孔子说:审讯诉讼的时候,要用公平的人心去对人心,而不是以一个法官的身份去惩罚所谓的刁民。我和他们是平等的,必须使其没有诉讼。这是最高的境界。“无讼”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因为诉讼在现代特别是在西方很普遍。西方是一个法律社会,每个人都有律师,官司天天缠身,一年打几项官司很平常。孔子却说:“必也使无讼乎”,这种社会理想并不低于法治法律社会。“无情者不得尽其辞”,“无情者”,那些没有真才真情的油嘴滑舌巧舌如簧的人,“不得尽其辞”,他不能够去尽说他的讼词。“大畏民志”,用明德去慰抚民心,把大德张扬开来,让老百姓口服心服。“此谓知本”,这就叫知道根本。
“必也使无诉乎”——法律的最高境界就是减少乃至于诉讼,使诉讼这类官司事件根本不发生或彻底绝迹。一般认为,中国历代尤其是宋明理学出现以后,社会上充满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严格规定,特别是对女性的压抑。其实也不尽然,因为社会是很复杂的,也有一些诉求得到了比较好的人性关怀。判案在孔子看来,第一是要以一种平常的、同等的心思去体谅感受,而最高境界是让这个社会和谐,尽量少纠纷少打官司。因为官司中会有一些巧言令色、巧舌如簧的人,尤其是那些不法的律师,经常吃了甲方吃乙方,吃了原告吃被告,这些恶劣的现象应该杜绝。“无讼”体现着儒家的和谐社会理想。和谐社会不是打官司、打口水打出来的,和谐社会是要减少对簿公堂的频率,而相互沟通而尽量和谐相处。
真正好的社会不是鼓励人们去诉讼,不是鼓励人们通过打官司致富,而是让人们充满“仁者爱人”之心,从而减少自己与社会的矛盾冲突,把那些恶性事件减到最小。社会才会处在平等平和的完善状态,这样的社会才是一个美好的社会。明乎此,就是知道了根本,即“此谓知本”。这就叫智慧达到了最高境界。朱熹怀疑这两句话是一个结语,在过渡性和结语的话中间肯定有一段遗失掉了。他认为,这部分讲的是格物致知。
“格”有去掉的意思,格物就是去掉那些虚伪不真的杂质,还有反反复复不断钻研的意思。致知,这个“知”是智能的“智”。格物就是穷究根本,去劈波寻源,然后去找到它最重要的内在规律或道路。
致知就是寻求一种大智慧,一种超越了日常生活的智能。致知代表了人类对最高智能的追求。在这个过程中,要能“弃己”,能把自我固执的主观性逐渐抛弃,尽可能地贴近真理。同时还要明白,致知的对象——大自然、世界、万事万物需要人去认识,而不需要人去破坏;需要人去尊重,而不需要人去践踏;需要人去了解爱护,而不需要人为地误解和误读。致知说明了对规律的把握的态度和难处,因为致知往往不能做到“弃己”,而是自满自足,自傲自负,充满知识的僭越。正是由于弃己,人才可以宽容博大不断精进,成就一番大事业。
格物致知说简单也很简单,说难也难,就是数十年如一日地对问题穷追不舍,剥掉那些伪善、虚假、不实的表层,寻找真实的本体,探究其中肯的结论,这事实上颇为不易。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早上我知道“道”,哪怕晚上死了也是可以的,把“闻道”——认识规律、大道、真理和死亡联系起来。这也是中国的智者、哲人第一次把求真,把对规律的认识和死亡相连,可见求真之难。同样,西方人也曾提出,“在科学的入口就是在地狱的入口”。可以说,格物致知之不容易,因为人总是有私心的,总是带有主观情感的,而事物是他者,是和人相对的客观存在,不排除一己私心,怎么可能进入事物内部去发现和把握它的规律呢?
《大学》八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一个从小到大,从客观到主观,从个体到人类渐进修为的过程,而格物致知的重要之处在于它们是“大学之道”的起点,致知之后的诚意,八目中的第三个阶段。
二、君子慎独的人格典范
《大学》第五章讨论格物致知,第六章讨论诚意,二者紧密相关。“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诚意在《大学》中非常重要。“所谓诚其意者”,就是“诚实”自己的心意,让自己的心像通体透亮的赤子之心一样。“毋自欺也”,不可自欺,你能骗其它人,但最不可骗的是自己。在我看来,《大学》把诚意集中表述为不自欺、毋自欺是非常有见地的。如何做到诚意,《大学》用了两个类比,一是“如恶恶臭”,诚意就像厌恶很恶的气味那样,二是“如好好色”,好色有两种解释,一种是美丽颜色,另一种就是女色,这个地方的“好色”应该是泛指所有亮丽夺目的美好事物。“此之谓自谦”,这就叫做自己内心惬意满足,自己才能融洽和谐地和自然相处。
“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君子在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一定要谨慎。人是社会的人,在社会中人可能戴了一副社会面具。这个面具使得他本身不真而表象为真,本身不善而表情为善,本身不美而装饰成美。但这没有用,只有在其独处之时也能彰显自己的德行、真善、美好,那才是最重要的。很多人在人前戴上人格面具,私下里却原形毕露。只是别人不知道而已,这种面具只能骗人一时。儒家强调,更重要的是要由内向外表现出一种表里如一的美德操守,这个人才是可信的。在《大学》看来,无论在社会上还是在私下里,都应是堂堂正正的君子。正可谓:“独行不愧影,独卧不愧衾。”
“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着其善。”小人处在闲居的时候,就去做缺德的事情,进而养成一些恶习。
“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大学》一针见血地指出,那些自认为藏拙、护丑、纳虚、作伪,并故意显示出自我大美的人,表面上像是个君子,但是旁边人看他们“如见其肺肝”,就像看到了他们的肺和肝一样清晰无疑。他们所作的恶即使被掩藏起来,却仍然处于光天化日之下而被人所唾弃。《大学》一再强调“君子慎其独”,就是在独处独居的时候,在没有众人眼睛盯着的时候,在没有神性眼睛盯着的时候,在没有他人监督的时候,也要做到跟平常一样的状态,这样才可以称为君子。中国有一句俗话,“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就是说别人不知道,但天地知道。有些行贿的官员或者作恶的小人,这件事情绝不会有任何人知道,而君子就会告诉他“天知地知”!怎么可能逃掉呢?最好的办法是,不善的事、坏的事绝对不做。
“此谓诚于中形于外”,只有内在的肺腑心肝呈现出“诚”才会形于外,外表才会和内在相统一。三国蜀相诸葛亮忠心为国鞠躬尽瘁,给刘禅上《出师表》,多次进行北伐,终因积劳成疾。在病入膏肓即将离世时,仍“强支病体,令左右扶上小车,出寨遍观各营。自觉秋风吹面,彻骨生寒,乃长叹曰:“再不能临阵讨贼矣!悠悠苍天,曷此其极!”将士无不为之动容,跪拜于地,齐声高呼:丞相保重!正是孔明这种诚于中而形于外,“出师未捷身先死”的精神,才会千古感人肺腑。
“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君子最重要的就是慎独。在所有人都不在场的情况下,自己成了自己灵魂的法官,成了自己行动的监视器,成了自己一心向善的提升者。天下的万物不难战胜,最难战胜的是自己。儒家就是要战胜最难战胜的自己。“胜人易,胜己难”,要自己约束自己、提升自己,做到表里如一,哪怕极小的瑕疵也要去掉,通过这种艰难的人生修炼达到最完美的境界。儒家最尊重的器物是玉,因为一块玉里有了一点点杂质,也要尽量“如琢如磨”地去掉。真正的好玉通体透明,很少有杂色,这样的玉不仅是价值连城的瑰宝,也是光辉人格的体现。孔子在君子生命中以玉象征品质,标明自己德行高尚文质彬彬。孔子曾说:“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慎密以栗,知也。廉而不刿,义也。垂之如坠,礼也。叩之,其声清越,以长其终,诎然乐也。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孚尹旁达,信也。气如白虹,天也。精神见于山川,地也。圭璋特达,德也。天下莫不贵者,道也。”古代君子必佩玉,与玉形影不离,用以规范言行,人格具有玉的光辉。玉成为德的载体和君子的化身,所以君子以玉比德,孔子用《诗经》说明君子与玉的契合“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故君子贵之也”。这意味着,儒家的人格理想是“秀外慧中”,强调把自己内在的光辉温润地、和谐地、得体地表达出来。这就是玉的光辉。
“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这是《大学》第一次引用曾子的话。君子慎其独,曾子把它形象化了。当你在一个地方独处的时候,可以想到有众多的眼睛在看着自己;在做什么坏事的时候,有很多双手在指责我。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其严乎”——岂不是很严厉的吗?你怎么可能逃掉呢?东汉杨震通晓经典博览群书淡泊名利,而有“关西孔子”之称。他到东莱出任太守途经昌邑时,昌邑县令王密为答谢杨震以前的举荐之恩,夜里拿10斤黄金到驿馆拜见杨震。杨震断然拒绝。王密说:“夜黑人静,无人知晓”。杨震回答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怎么说没有人知呢?”说完将黄金掷于地上。就此而言,君子必须慎重对待自己的独处,谨慎地对待自己的所思所行,阻断有违道德的欲念和行为的发生,使充沛的道义伴随自由主体。慎独在古今君子中不乏其人:如柳下惠对女子“坐之于怀,至晚不乱”;参临死守节辞季孙之赐;曾国藩的“日课四条”:慎独、主敬、求仁、习劳,其所谓慎独则心泰,主敬则身强。以上种种,无一不是慎独自律、道德完善的体现。同时,中国古代还对“慎”有多方面的阐释,诸如慎独、慎染、慎微、慎初、慎终之说,影响弥深。
《大学》通过对比君子和小人对待独处的不同态度说明了慎独对诚意的重要性。对诚意的阐释并没有就此结束,而是从另外一个角度加以阐释。
三、以诚为本的精神意义
“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有了钱之后,你可以把这个房子装饰成一个豪华的别墅,就叫“富润屋”。但这个房子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身,而身只有用德性才能养护。如果有了品德,德行很高,就会润身养身。人们总是把身体说成臭皮囊,好像不需太重视,其实身在中国并不是单纯指肉体,而是扩大为健康、风神、意态等,蕴涵了诸多精神因素。这就是内德外显的魅力!这种内在的精神美德发出超越人的神性的光辉,让人的身体光辉透亮。人们经常会看到一些学术泰斗、高僧,说话声音不大却充满吸引力,声音不高但中气十足能穿透很远,让你忘掉了周边的世界,忘掉了时空,惊奇于自己在与这位圣人高人的相遇之中。这就叫“德润身”。人的臭皮囊已经通过他的德行慢慢地变成一个内外光辉的个体了。“心广体胖”意味着只有你心胸开阔,不去欲求那些蜗角功名蝇头小利,不是去津津乐道那些日常生活中的琐碎之事低俗趣味,你的身体就会因为纯粹而处于非常良好的状态“胖”。这个“胖”不是肥胖的意思,而是指身体很舒缓、很健康、很有光泽、很有气质,是内外通透的高迈精神境界的必然体现。《大学》告诉人们,德还可以富身,德还可以长寿,德还可以养人。“故君子必诚其意”,诚意能达到养性养心的高度实在不可低估,其当代意义同样是不言自明的。
诚意不仅是让心意真诚,也是让人心有诚信,诚意诚信不可分割。晋商在中国历史上是相当有名的。晋商的根本经营思想并不是唯利是图,而是诚信为本。心诚了就无所畏惧,无所畏惧就天地宽阔,天地宽阔便知整个宇宙的奥秘,知宇宙的奥秘更能反观到人生的一瞬,“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人通过这种方式能深刻地认识自己,反过来说也一样。君子正是因为不欺骗天、不欺骗地、不欺骗人、不欺骗自己的良知,才可以无愧于天地,才可与天地万物相往来而无所负累。
在爱情方面的诚同样惊天动地。庄子曾说古代一位青年尾生,跟他的恋人约好于一座小桥下相会。不幸的是,下雨而水涨,至诚使得尾生坚持不移动自己的位置,他最后抱梁在原地一直等到水淹没了头部,最后付出了生命。今天的青年可能会嘲笑尾生,这哪算诚呢?这完全是迂腐。这当然有迂腐的地方,不必效仿,但是这种坚持诚心的“唯一性”,还是值得人们发自内心的尊敬的。
四、诚意修身与面对本真
诚意的“意”还不是显示出或说出的话,“意”是大脑中人们看不见的东西,是转瞬即逝的心灵活动,就连这样的意,内在的心理活动都要诚,可见儒家对人要求之严。在我看来:行善犹如春原之草,不见其长,日有所增;行恶如磨刀之石,不见其损,日有所亏。春天的草地每天看不见生长,但是它“日有所增”,你将看到一片生机。如果做了不好的事,去欺人欺己欺心,那就像磨刀之石,没人觉察它每天的缺损,但是时间一长总会矮一大段。德行不好就会损其本然。
在儒家看来,社会中最关键问题的是每个个体的真诚。如果社会的每个个体,国家的最小单位都是尔虞我诈,都在通过不正当竞争谋夺更多的私利,那么国家的社会基础就瓦解了。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儒家的格物、致知、诚意仍有其现实的意义。它的历史局限性我们当然要清理,同时也要看到东方智能对今天人性的完善和社会的完善有着积极的意义。
其实,求道如“朝闻道夕死可矣”,比如“科学的入口就是地狱的入口”,都把求真求知和死亡连在一起。古希腊神话中的斯芬克斯是狮身人面长有双翼的女妖,站在一个山崖上拦住过往的人,让他们必须回答的问题。这个问题极其复杂,但是又极其简单:一个东西早上是四条腿,中午是两条腿,晚上是三条腿。这是什么?很多过往的人想了又想,都说不知道。于是,斯芬克斯把他们吃了。终于过来一个人叫俄狄浦斯,这个人很聪明,当斯芬克斯提出同样问题的时候,他想都没想告诉他,谜底就是人。结果很惨烈,斯芬克斯跳崖而死。但是,俄狄浦斯的一生也是悲剧的,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先杀父后娶母,而当他知道真相以后,非常痛苦,就刺瞎了双眼,流落他乡。这个故事从西方来说,表达了这样一种思想:面对真实,面对真理,就要面对死忙跳下山崖,那是怪兽的问题;同样你回答出了谜底,你知道了人的最大的谜底和结论的时候,你要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儒家的致知、格物、诚意,其实也是要求人面对真实,哪怕为它付出生命,哪怕为它付出自己一辈子的幸福也要去做。这就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充满了悲壮的生命求索色彩,但也是对人的一种精神提升。可以说,儒家思想的意义在于它强调了个体的心灵光辉和精神价值。
“格物”、“致知”和“诚意”是《大学》“八目”中前三个阶段,格物致知是“大学之道”的起点,也是为学之根本。认识事物必须与修养自身品德相结合才符合君子的要求,而诚意则是修养自身品德的重要内容,是界定君子和小人的试金石。